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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中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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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中冤

蓮州的事自然不用多說。謝辛辛認識鄧船工,又幫著鄧船工救活過金福柱,一到碼頭,人人都當她是個熟面孔。

一問起茗瑯提到的那艘貨船,紅漆金木,穹桅巨舶,竟是航道上最引矚目的一艘大船,碼頭上是無人不知。問到最後,人人都嘆一口氣:

“這樣好的船,沈在風浪裏了,實在可惜。”

有上年紀的綱首哼了一聲:“天災人禍。槍打出頭鳥,沒聽說過?”[1]

謝辛辛不放過這個機會,忙接茬問:“敢問老人家,天災我懂得,這人禍從何談起啊?”

“年輕人,看事情不能太淺薄。你打聽的這個,是這蓮州最大的貨船,那這生意,自然也是越做越大,大了沒邊兒去,難免要攤上些……”

這人借機倚老賣老,才準備拿自己的閱歷教訓一番這小姑娘,話沒說完,看清了這姑娘是誰。

他閉了嘴,“你是玉春樓的掌櫃?”

謝辛辛道正是,從袖中拿出一小錠銀子:“您請繼續講講。”

那老人卻不講了,連銀子也塞回謝辛辛的懷裏:“我可不敢在謝掌櫃面前搬弄是非。老頭子走了半輩子船,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,懂的。”

這下無論再什麽問詢,老人都閉口不談,讓謝辛辛一籌莫展。

想來是因為沈船之事或真與趙都雲有關,而這老人多少聽說過宣王府與玉春樓不甚清白,這才不願意在她這玉春樓的掌櫃面前多嘴。

無法,她只得先行離開,來到不遠的茶攤處,坐在了一個布衣男子身前。

“他認出我來了,不肯同我說。”謝辛辛飲了一盞茶,朝他使眼色,“此事定與宣王府有關,你去找這個人問問,別說你是玉春樓的。”

馬南春狐疑著,有些不情願地應下。

離了玉春樓,還要替掌櫃做這些他不理解的事,馬南春總覺得這應當是另外的價格。

於是唉聲嘆氣地走向船埠。這蔫不唧的模樣,全然是個被迫加班的跑堂,任誰也不會懷疑王府裏派出去的殺手。

就這麽直楞楞地走到老綱首眼前一蹲,老頭子也傻了眼:

“小兄弟,你又是怎麽了?”

馬南春兩手一攤:“不想幹活,來你這躲躲懶。”

老人登時控制不住自己好為人師的欲望,撚了撚水獺般的胡子:“年輕人,不努力怎麽掙個出路?”

“什麽出路啊?”馬南春不以為意,“咱們水上走貨的,平日裏防著雷雨水患也就罷了,還得提防著那些壞人。方才那個四處打聽的掌櫃你見著沒有?還好我機靈,什麽也沒說。”

老人聞言頓時警覺:“你也知道那件事?”

馬南春說可不是麽,“知道歸知道,哪敢在玉春樓的人面前搬弄呢?不過我也是後來聽說,那時我年紀小。哎,大爺,那船出事的時候,你可親眼見著了?傳言是真是假啊?”

老人哼一聲,“自然是真的。那船上還有我的好兄弟呢。他親口告訴過我,那趙世子要包下他們船,單為自己運貨,好像運的還是些要殺頭的東西。哥幾個膽子小,拒絕了,沒過多久,那船就在河上失事。哪有這麽巧的事?”

他看馬南春沈默,以為他被震撼得緩不過神來,嗟呀著嘆道:“可憐我那幾個兄弟正值壯年,若非那事,定有大出息。”

“如今想來,年輕的時候還是太傻,既聽得了趙世子要運什麽,縱然拒絕下去,哪還有活命的機會呢?”

馬南春問:“宣王府究竟要運什麽,為什麽不自己買一艘船?”

老人一樂:“蠢小子。”

“運的那些玩意,據我那小兄弟所說,多是從海港運來的私貨。私自用船,交通外國,他們豈敢用自己的名頭?”

“可憐那船上還有無辜海商……哎,你又幹什麽去?”

馬南春早起了身,擺擺手:“幹活兒去了。”

故事已經講清楚了,他也沒必要繼續在這聽下去。

若老人所言非虛,茗瑯之父,就是那船上無辜之人中的一個。

世子殿下便是茗瑯的殺夫仇人。

卻將茗瑯帶進府中,令之為他所用,為自己的殺夫仇人所用。

他知道自己思維不敏,再思索這些事,實在有些為難。遂輕輕晃了晃腦袋,拐到茶攤,向謝辛辛簡單覆述了一遍自己方才所得之故事,隨後不再多言。

謝辛辛聽了楞怔片刻,沒有預想之中的驚訝,卻有些懊悔:

“其實我早該想到的。”

馬南春不懂,為什麽掌櫃的可以說“早該想到的”這種話。

或許聰慧之人總會要求自己深謀遠慮。他馬南春不是這種人。

掌櫃的讓他知道這件事,自有掌櫃的用意。但馬南春不願意去想。

“回吧。”馬南春說。

他吸了吸鼻子。江上吹過來的風有些腥味。

“嗯……”謝辛辛試探地問他,“你有沒有想過,或許你的家人也是……”

“沒想過。”

他說謊了。

其實他在船埠聽那老人講故事的時候就想過了。

只是他六親緣淺,打記事起沒見過父母,因而仇恨也淡薄。再加上前半生都在王府中受訓,並未認識過府外之人,遂既不知社交,也不知背叛的感覺。

莫非這江風的腥氣,便是欺騙的氣味?

馬南春隱隱覺得有些不好受。

回酒樓的路上,見馬南春一路沈默,謝辛辛心裏頭也有些不自在。

越近玉春樓,四周車馬叫賣聲就愈熱鬧。馬南春則像只不怕人鬧的呆鳥,鬧市之中抱著劍,不說話。

謝辛辛其實知道馬南春在想什麽,但她不願意點破。她想法子讓馬南春認清宣王府,其實也在想法子說服自己。

自從見了佘半仙,謝辛辛這樣多思的人,嘴上對陸清和說著“線索斷了”,其實心裏也有面鏡子。

只是這鏡子蒙了一塊布。是她自個兒蓋上的遮羞布。

倘若謝府……

倘若謝府真的是被趙都雲毀去的。

那她替宣王府營生的這幾年又算什麽呢?

她成什麽人了呢?

不願意接受趙世子或是殺人兇手的馬南春,和不願意接受宣王府可能是燒了謝家的真兇的謝辛辛,又有甚麽分別呢?

俗話說,一鼓作氣,再而衰三而竭。若是旁人一腔熱血想著覆仇,籌謀多年,卻發現自己對仇人“以德報怨”,想必要不晴天霹靂般頹喪下去,再也燃不起當初熊熊的鬥志;要不,繼續佯裝不知,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。

宣王府那個收養孤兒的院子裏,一定有許多人最後也發現了真相,成為了一蹶不振或是自欺欺人的其中一種人罷。

但謝辛辛不一樣,她是有心氣兒的,憋著一股勁,將這錯把仇人認主家恥辱化作怒火,越難受燃得越旺盛。

她想,她非要在這他人設計的泥淖中,掙出點花樣來。

兩人各懷心事,回了玉春樓,卻見茗瑯已經張羅著在打掃忙活了。挽起袖子來,狠狠擦著櫃臺。

賬房先生都楞住了:“茗瑯姑娘,這實木櫃子和你有什麽怨?”

謝辛辛叫她:“茗瑯……”

茗瑯不等她問,就說:“掌櫃的,你猜的不錯。邊大夫生前接的最後一單,就是去紫惠山腳下那個溫泉山莊。”

“紫惠山……”謝辛辛對這名字有些熟悉,應是蓮州南邊一個風景獨好的小丘陵。

“那溫泉山莊,我也打聽了,正是趙世子的避暑莊子。”

謝辛辛頓了頓,平白地說起另一件事來:

“我先前機緣會逢,認識過一個替趙世子做事的道士。聽他說,他兒子也是進了宣王府之後意外沒了的。趙都雲卻供養著他,替他謀了的道觀裏的位置。”

說到這了,哪還有不懂的。怎麽偏偏他們幾個的親人都在和趙都雲扯上關系之後就出意外了?

茗瑯咬著牙,道:“你們呢,去碼頭問到什麽了?直說吧,我受的住。”

話雖這麽說,聽到一半,茗瑯眼眶便紅了。眼見著茗瑯睫上掛起水珠,馬南春實在說不下去,還沒說完,默默閉上了嘴。

茗瑯抹了把眼睛,聲音還顫抖著:“我可不是要哭。眼睛裏難受,大概進沙子了。”

“是是是。”謝辛辛嘆氣,“我給你吹吹。”

裝模作樣吹了幾口,馬南春看得緊張,訥訥道:“真的嗎,怎麽紅成這樣,和兔子似的,要不要去看大夫?”

謝辛辛:“……哪來的呆子。”

“說正經的。”謝辛辛道,“馬南春,你別再騙自己了。趙都雲是不是個好主子,你心裏還沒判斷嗎?”

馬南春嚴肅起來:“話雖如此,這些都是你的猜測,並無實據。”

“你!”茗瑯將抹布啪地一甩,嚇得賬房躲到了櫃子下面,她才壓低了聲音,“自欺欺人!誰要你的破藥!”

說著,把那一小瓶金創藥丟回給馬南春,罵罵咧咧地走了。

馬南春並不羞惱,而是將藥瓶遞給了謝辛辛:“謝掌櫃,這藥還是勞煩你幫我給她吧,我聽說,女子都愛惜自己的肌膚。茗瑯姑娘那個傷一定不好受。”

謝辛辛見他油鹽不進,也懶得與他多話。正要接過,門口卻來了幾個高帽青衣的捕快,官刀的刀柄在門上敲得梆梆響:

“蓮州府衙辦案!閑雜人等回避!”

怎麽回事?食客們也傻了眼。

在玉春樓吃飯的多是本地富紳,這衙門哪怕不給玉春樓臉面,多少也會給客人一些面子,上來就大叫大嚷的,全然不似從前啊?

謝辛辛眉目一肅,敏銳地察覺事態不對。

她與郭知州素不相識之時,衙門來此尚且給她幾分薄面。如今她成了郭知州的府上之賓,這些捕快為何反而不客氣起來?

莫非陸清和食言了?

他將玉春樓的賬本呈達宮中,卻沒保住玉春樓?

下意識迎了上去:“幾位官爺,不知是否有什麽誤會?”

賬房先生冒出個頭:“對對對,這是咱們玉春樓的掌櫃娘子,有事可與她分說。”

捕快挑著眉毛:“謝掌櫃是吧。”

謝辛辛一福身:“正是。”

“抓得就是你!”捕快高聲一呵,“謝氏聽宣!”

“謝氏勾結逆賊,借酒樓之便,暗行洗頸之事,擾亂市井,罪大惡極。我等奉京令,擒你歸案,以正法紀!”

[2]

“拷走!”

謝辛辛臉色一變,先前所有念頭都成了灰燼。

原是自己不該輕信了陸清和。如今舊日事發,若鋃鐺入獄,什麽替謝家覆仇,還從何談起呢?

卻聽那捕快還道:“酒樓中有名‘茗瑯’、‘馬南春’者,一並帶走。”

又掃了一眼在座眾人:“諸位聽好,上頭體恤民情,今日本是擒拿掌櫃謝氏及其同夥,只搜查謝氏及同夥之住所、酒樓營業文書等。在座不受波及,毋需恐慌。”

註釋:

[1]綱首:領船隊出航的船長。

[2]洗頸:洗黑錢之隱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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